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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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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平安乐土

●长岛一揆

其实织田信长和佛教徒尤其是一向宗的对立由来已久。一方面,信长频繁对外用兵,领内说不上横征暴敛,农民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若有佛教徒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爆发一揆;另一方面,为了完善一元化统治,信长当然会向佛教寺院所掌握的“山门领”下手,这就必然引发寺院的反弹——其实永禄六年(1563年)爆发的三州一揆,其根由也正与此相同。

当时德川家康刚在三河站稳脚跟,为了扩大领土,扩充收入,于是大肆侵夺山门领,或者劫掠寺院的财产。当年九月,因为其部将酒井正亲以征粮为名抢夺上宫寺所藏的粟米,成为爆发一向一揆的导火索。一向宗在三河的三大寺院——上宫寺、胜鬘寺、本证寺,僧徒、信众集结起来,据守寺院,阻止家康的部下进入,同时,德川家吉良义昭、荒川赖持、酒井忠尚、松平信次等信奉净土真宗的家臣们也纷纷据城响应。这次一向一揆坚持了整整六个月,沉重打击了德川氏的封建统治,被认为是德川家康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危机。最终双方达成和议,家康承诺赦免一揆首领,保证其领地及寺院产业不受侵犯,才勉强使得得以平息。

家康的政策比较柔性,织田信长则和他完全不同。且说元龟元年(1570年)九月份,信长正式和石山本愿寺开仗,本愿寺显如上人遂号召普天下的真宗信徒都行动起来,打击信长的暴政。当年十一月,伊势长岛爆发大规模一向一揆,东进杀入尾张国,攻克小木江城,城主、信长的弟弟彦七郎信兴被迫切腹自杀——伊势长岛乃是木曾三川(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交汇处河口的河洲,是以愿证寺(由本愿寺莲如上人之子莲淳所创建的寺院)为核心的一向宗重要据点。

织田信长大怒如狂,遂于次年(1571年)五月亲率大军队,浩浩荡荡杀往伊势长岛。然而一揆利用地形之便,埋伏在织田军前进的道路上,不断用弓箭和铁炮发起袭击。织田军进退无据,遭到惨败,“西美浓三人众”之一的氏家卜全也在是役战。

到了天正元年(1573年)九月,织田信长再征北伊势,虽然未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几乎攻灭了包括片冈、田边、中岛等在内的所有协助一向一揆的周边豪族势力。最后信长留下泷川一益镇守新修筑的矢田城,监视一揆动向,自己撤回岐阜。一向一揆于后追赶,子弹和箭矢如同雨点一般落到织田军的头上,当日黄昏,天降暴雨,铁炮大多无法发射,织田残兵才得以狼狈逃回尾张。

天正二年(1574年)七月,织田信长三伐伊势长岛——此时他已经灭亡了浅井、朝仓等敌对势力,废黜足利义昭的幕府将军之位,又击退了东方强大的武田氏的进攻,畿内稳定,没有后顾之忧。织田军兵分三路:东面由信长长子、织田勘九郎信忠为主将,统率织田信包、津田秀成、森长可、池田恒兴等将出市江口;西路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稻叶一铁、蜂屋赖隆等从松之木渡河出香取口;中路由信长亲自统帅,配下羽柴秀长(秀吉之弟)、丹羽长秀、安藤守就等将领,指向早尾口。

战斗持续到七月十五日,志摩海贼出身的九鬼右马允嘉隆,以及泷川一益、水野监物信元等将驾驶着大批安宅船(一种大型战船的名称)赶来增援,随即北畠信雄、岛田秀满和林秀贞的水军也浩浩荡荡杀至。陆上织田军趁势发起总攻,从水陆两线将整个长岛团团包围起来。此时一揆方所余,只有长岛、大鸟居、屋长岛、筱桥、中江五砦而已。

织田军猛攻上述五砦,首先于八月二日用大铁炮打破了大鸟居的砦墙,据守砦中的一揆势提出投降请求,却被织田信长一口回绝了。当夜,一揆趁着风雨,携家带口蜂拥逃出,织田军在后猛追,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战斗人员,开始了残酷的大屠杀——群众竟被毫不留情地杀一千余人!

十二日,织田军又攻克筱桥砦。但因为前后猛攻月余,自己也损失惨重,信长决定对剩下的三砦采取长期围困策略,希图将敌人拖垮和饿。包围战一直持续到九月底,长岛砦一揆弹尽粮绝,过半躲入砦内躲避兵祸的百姓饿,遂再度提出投降的请求。

有了上回攻击大鸟砦的教训,织田信长这次很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九月二十八日,一揆和家属百姓纷纷打开砦门,乘坐小船前往织田军阵归降。但等他们来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军铁炮攒射,随即是大安宅船的撞击,织田水军的白刃相加。可怜的百姓们如同稻草一般成片倒下,鲜血把河川都染红了。对于这种违背承诺的无耻举动,百姓们愤怒如狂,有六、七百人虽然身不披甲,手无寸铁,却仍然冒着枪林弹雨猛扑到织田军中,用拳头和牙齿攻击敌人。面对这些走投无路,丝毫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百姓,织田军卒面如土色,纷纷向后溃逃。

织田信长终于尝到了背弃信约,残酷镇压百姓的恶果,他的庶兄织田信广、十弟津田秀成、叔父津田信次,以及叔父信光的三个儿子津田信成、信昌、仙千代,全都在此役中被长岛百姓杀。而得知这些噩耗的信长更为暴怒,手段也更趋残忍,在攻破长岛砦后,他率兵重重包围了剩下的中江和屋长岛两砦,竟然放火将砦中百姓近两万人全部活活烧!

●三方原合战

拉回来再说,正当织田信长在畿内与三好、浅井、朝仓、石山本愿寺等势力激战的时候,东日本的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永禄十一年(1568年),就在信长上洛的同时,甲斐守护武田信玄悍然撕毁甲、骏、相三国盟约,率军杀入骏河国。

武田信玄生有六子:嫡长子太郎义信,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次子龙芳自幼双目失明,出家为僧;三子信之十岁夭折;四子四郎胜赖是诹访夫人(诹访赖重之女)所生,继承了诹访氏的家业;五子胜信继承了信州仁科家;还有一个氏秀,是北条氏康的七子,送来做养子兼人质的。且说武田义信娶今川义元之女为妻,在桶狭间合战后屡屡进谏信玄,要他挥师南下,协助今川氏真进攻尾张国,为老丈人义元报仇,见信玄毫无所动,于是起了谋逆之心。

历史仿佛是武田信玄和其父信虎故事的重演,然而少年义信并非少年信玄,而中年后的信玄却远也比信虎当年要阴沉狡诈得多——义信与重臣饭富虎昌秘密调动军队,想趁信玄前往温泉疗养的时候将其弑杀或放逐,此事被虎昌之弟饭富三郎兵卫(后改名为山县昌景)密报给信玄,于是义信和虎昌俱被拿获,先后自杀。

义信后,武田信玄更无牵绊,于是和德川家康结盟,相约夹攻今川氏,并平分其领地。今川氏当主氏真完全不是信玄的对手,即便有盟友后北条氏的援助,依然节节败退,终至亡国出奔。永禄十一年(1568年)十二月,武田信玄进入骏府城,吞并了骏河国,同月,德川家康吞并了远江国,并将居城从三河冈崎迁往远江引马,改名为滨松城。

然而灭亡今川氏,只是武田信玄上洛计划的第一步,到了元龟二年(1572年)十月,他又以收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的密信为名,与后北条氏和睦,转而撕毁和德川氏的盟约,率军经信浓向南杀入远江国。德川家康一边顽强抵抗汹涌而来的近三万武田大军,一边匆忙遣使去岐阜求救。

织田信长此时还在畿内恶战。当年三月,他出阵江北,逼退进攻横山城的浅井长政,随即挥师河内,弭平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的叛乱。七月,信长进攻浅井氏主城小谷,浅井长政困窘之下,向越前送去了假情报,声称:“长岛一向一揆纷起,已经截断从浓、尾通往畿内的道路,如朝仓殿下此刻出兵,定可将织田信长彻底消灭。”于是受到蒙骗的朝仓军立刻发兵一万五千南下,二十九日在小谷城附近的大岳布阵,与织田军遥相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长很难拿出足够兵马增援德川家康,只能派佐久间信盛、平手泛秀、水野信元等将率三千人赶往远江。十月十三日,武田军在一言坂打败德川军,德川家康退守主城滨松。武田信玄随即折而向北,进攻坚城二俣,并于次月十九日将其攻陷。

武田信玄的目的是蹂躏远江诸城,从而诱出德川家康的主力,一举将其击溃,然后就可以长驱直入,经三河杀入浓尾。德川家康非常清楚信玄的战略意图,于是他集中兵力,固守滨松,不肯出城与武田军野战。

双方相持到十二月份,武田军作出放弃滨松的假象,从二俣城出发,分两路向西方开去。德川家康此时陷入不可不战的处境,如果放武田信玄绕过滨松,进取老家三河,则孤悬在外的远江数城也迟早会被武田军轻易吃掉,况且一但放武田军进入尾张,自己和织田氏维持数年的同盟关系也算是完了。

正在此时,佐久间信盛等三千织田军开入了滨松城,德川家康麾下兵马增长到一万一千。家康觉得依靠这些兵马出战,即便不能取胜,也可暂时将武田军逼退,挫败其西进的图谋,于是挥师出城,紧蹑武田军之背,谨慎地保持距离,以等待合适的战机。

十二月二十二日,由东北开向西南的武田军进入一片高坡,是为三方原台地,随即折向西北,朝祝田方向挺进。很快,紧随其后的德川军也进入了三方原。午后二时,武田军突然全军反转,德川家康闻讯,想要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排布“鹤翼之阵”严密防守。

四时左右,两军开始接战,武田信玄先派小山田信茂队三百人出阵,用投石打乱德川军的阵脚。德川军中路大将石川数正无奈向前挺进,趁着阵势混乱的这一瞬间,武田大军汹涌而来,德川军立刻全面崩溃。

这是德川家康辉煌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败仗,士卒伤惨重,他自己孤身逃回滨松,据说还吓得拉了一裤裆稀屎。织田援军也随之崩溃,大将平手泛秀战。

逃回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头脑突然清醒起来,立刻打开四门,玩了一招“空城计”。武田军不敢冒进,在武田信玄的指挥下继续汹涌向西——然而就在第二年(1573年)四月,壮志未酬的信玄迎来了他最后的日子。因为身染重病,信玄主动提出与德川家康和谈,然后在回归甲斐的途中病殁。

对于武田信玄之,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围攻三河野田城的时候,每晚都到固定地点听城中一位乐师吹笛,这一习惯被德川军掌握后,就事先布置好铁炮,当夜一发过后,第二天武田军就派来军使议和。不过,象信玄这种诡计多端的家伙,很难相信会每夜呆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别人前来袭击。

武田信玄的确切期,也是历史上的一个空白。据说当时共有八顶一模一样的轿子,经不同的路线回归诹访,其中有一顶轿子在到达信浓驹场温泉的时候,停留了半日,现在一般认为,那就是信玄过世之日——享年五十三岁。

●近江的平定

因为道路阻隔,武田信玄病重和退兵的消息并未能迅速传至洛中,足利义昭还在欢欣鼓舞,认为只等信玄杀到,织田势力就会土崩瓦解。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于是四处煽风点火,要求畿内各豪族向织田信长掀起反旗。

元龟三年(1573年)八月,织田、朝仓两军在小谷城附近对峙,随即朝仓方大将前波九郎兵卫吉继父子被织田家策反,受他的影响,富田弥六郎长繁、户田与次、毛屋猪介等将也陆续投降。织田信长知道朝仓军已不足虑,于是留羽柴秀吉守备虎御前山本阵,自己退回岐阜。次年即天正元年(1573年)三月,得到武田军请和消息的信长离开岐阜,统率大军再度上洛,四月三日包围了二条城。足利义昭这才慌了手脚,急忙请朝廷出面调解,在保证绝不敢再悖逆信长旨意,同时双方交换誓书后,织田军暂时退兵。

织田信长知道足利义昭并非真心降伏,肯定还有后招,于是他缓缓退兵,掉头攻击占据鲶江城的老对手六角右卫门督义治。五月,他又进入琵琶湖岸边的佐和山城,随即命令在此地建造巨大的战船。

七月三日,以为信长已经回归岐阜,短时间内无法再上京都的足利义昭,果然又耐不住性子了,潜往槙岛城掀起反旗。于是织田信长就在大战船完工的翌日,乘风破浪横渡琵琶湖,于七月九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二条城,随即转往槙岛城。足利义昭没能抵抗多久,城池就被攻克,他也变成了阶下之囚。

战后,织田信长把足利义昭年仅两岁的儿子捉来当了人质,而把义昭本人流放到河内国若江城,派羽柴秀吉严密看守。就这样,室町幕府灭亡了,历史迈入了织田信长的“安土时代”。

当年八月,北近江豪族阿闭淡路守贞征密约投诚,织田信长整合大军再伐江北。织田军首先攻克月濑城,然后一边监视小谷城的动向,一边绕路行至大岳以北的山田山,意图截断浅井与朝仓两军的联系。匆匆从越前赶来增援的朝仓义景近两万人马因此无法靠近小谷城,只得在边境线上的余吴、木之本、田部山等地布阵。八月十二日夜晚,风雨大作,织田信长冒雨仰攻,大破朝仓义景,朝仓军被迫向越前方向退却。

织田军快速追击,终于在越前刀根山山顶附近一个称为刀弥坂的地方赶上了敌军。“刀弥坂合战”杀朝仓军三千余人,包括朝仓治部少辅、朝仓扫部助、河合安艺守吉统等数十名越前名将都被取去了首级,从美浓稻叶山城逃出来后就辗转各地与信长对抗的斋藤龙兴也战于此,朝仓氏主力丧失殆尽。

十八日,织田信长攻克朝仓氏本城一乘谷,并纵火将其焚毁。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这座繁华了近百年的北陆名城就此烟消云散——也代表着朝仓氏地方政权的覆灭。朝仓义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谷的,眼见大势已去,当即便欲自杀,结果被近臣劝止,遂弃城逃往大野郡山田庄的六坊贤松寺。二十日晨,一族的朝仓式部大辅景镜率二百余骑把贤松寺团团围住,并向寺中发射铁炮。义景知道再无生理,于是长叹一声,切腹自尽,享年四十一岁。他留下的辞世句是:“七颠八倒,四十年中,无他无自,四大本空。”

朝仓景镜等越前残余诸将在府中龙门寺向织田信长表示降伏,并献上故主朝仓义景的首级。于是信长任命去年主动归降的前波吉继为越前守护代,自己率得胜之师回归江北虎御前山,随即对浅井氏的主城小谷展开猛攻。

八月二十七日,羽柴秀吉包围京极丸,切断了浅井久政、长政父子的联系。织田信长派使者前往劝说长政投降,长政问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编谎话说:“已降。”长政大笑:“我最清楚父亲的脾性,他或者仍然在生,或者已经殉难,是断不肯投降的。”于是把妻子市姬和三个女儿送到羽柴军中,以示当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偷生。

其后不久,浅井久政由家臣鹤松大夫担任介错,切腹而,浅井长政也在经过了英勇的抵抗后,与麾下名将赤尾美作守清纲一起自杀——浅井氏就此灭亡,随即近江一国都很快被织田信长平定了。

●魔王的辉煌

天正二年(1574年)正月,按照惯例,织田氏配下各军将领和各方大名都齐集岐阜城,向织田信长献上礼物,恭贺新春,然后举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按例外样众纷纷起身告退,只留下直属家臣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拍拍手,各种谁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佳肴异味被端了上来,而盛这些佳肴异味的器具,也是漆金涂银,极尽奢华的。

信长从小就喜欢与众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对茶道和南蛮文化产生了兴趣,不惜工本搜罗了大量茶器和南蛮物,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却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盘上的三具浅浅的酒盏。

这酒盏虽然遍涂金漆,但久经战阵,见惯了人骷髅的将领们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是人类的头盖骨!信长“哈哈”大笑:“这是去年浴血奋战的见证,来吧,大家都来用这金盏饮一杯酒!”他随即解释说,这三具头盖骨属于三个他最为痛恨的敌人——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浅井长政。

这般残忍暴行,可谓亘古未闻。有人说,信长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疯了,革命者从此消失,暴君就在这头盖骨金盏前诞生。然而这样看待一位乱世枭雄,未免太过简单化了。不错,信长的血管中,确实流着暴虐的血,但生于战国乱世的武将,又有几个真正温和诚挚,不具备暴君的素质呢?重要的是,爱与恨都是双刃剑,过于仁慈会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过于残暴则会把所有朋友都变成敌人,所以每个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着自己的本性,竭力压抑着忌刻、残忍的内在不被发现。相对来说,织田信长对世俗的评价看得最清,他敢于撕下重重伪装,将一名战国武将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历史面前。

这一年织田信长降伏了“三好三人众”和六角义治,平定畿内,他所面对的最大压力,仍然来自于东方。且说武田信玄后,秘不发丧,对外宣称重病退隐,而传位给孙子竹王丸,竹王丸年纪尚幼,就以其父四郎胜赖为后见。传说信玄临终时嘱咐胜赖,要将自己的讯密而不发,同时三年内不要对外侵攻,以免穷兵黩武,为人所趁。但是年轻气盛的胜赖把父亲遗言当作耳旁风,掌权后依旧屡屡兴兵西进,天正二年(1574年)二月,经岩村口杀入美浓,攻克了明智城,六月又攻陷德川氏辖下的高天神城。

天正四年(1575年)四月,武田胜赖亲自统率大军南下,准备发兵攻打三河,完成父亲信玄上洛的遗愿。一万五千大军出美浓岩村口,二十一日进入三河国,进而包围了只有五百守军的长筱城。

德川家康再度向织田信长求救,五月十四日,织田信长、信忠父子统率三万大军进入三河,开至冈崎城。此时在长筱方面,武田军已经攻入三之丸,并尝试派金掘众挖地道侵入本丸,守将奥平贞昌派家臣鸟居强右卫门潜出重围向德川家康求救。

十四日深夜,鸟居强又卫门从排水沟爬出长筱城,随即顺着因梅雨季节而水位暴涨的泷川,向下游漂了四公里远,才在雁峰山上燃起狼烟,通知长筱城中,自己已经安全潜出。十五日,在冈崎城中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织田信长决定放弃适于大军决战的广阔平原有海原,选择狭长的设乐原作为进军方向,而鸟居强又卫门也恰在此时赶到了阵中。

在禀报了长筱城的危急局势以后,鸟居强又卫门不肯留下,匆匆返回,并在尝试潜入城中时终于被武田军捉获。此时武田胜赖已对这座小而坚固的长筱城感到极度愤恨和烦躁,他威吓强又卫门说:“通知城中救援不会赶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奔跑了一夜,又饿又累,浑身是伤的强又卫门勉强答应了。

然而,当鸟居强又卫门被捆绑在木架上,立在泷川对岸,遭监视的武田军催促、喝骂时,他却扯开喉咙大喊:“我已经在冈崎城见到了主公和织田公,织田公带来了数万大军,很快就会消灭敌人,将大家解救出去的。请再坚持一下,一定要再坚持一下!”立刻,他就被乱矛攒刺而。

就这样,长筱城兵的战意因援军即将赶到而变得更为高涨,抵抗也更为勇猛。万般无奈的武田胜赖只得放弃围城,主力转向西面,迎战正在设乐原布阵的织田和德川联军——激烈的长筱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长筱合战

长筱合战,对于武田胜赖来说,是一幕不得不出演的悲剧。他以外姓回归本宗,担任家督后见,威望不足以服众,面对其父武田信玄留下的诸多骄横的老将,必须打赢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才能使自己的宝座稳如泰山,为此他只能屡屡发兵东进,寻找与织田、德川决战的机会。然而此时织田信长已从畿内乱局中腾出手来,统率数万大军支援德川家康,相比之下,武田军兵力既寡,士卒也因顿兵坚城长筱之下而日显疲惫,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胜赖实在应该退兵,但从政治影响来考虑,他却可悲地不得不经此一战——只要一退,立刻威信扫地。

正因如此,武田军中诸名将,比如山县昌景、马场信房(信春)等人从家族利益考虑,均认为以避战退却为最稳妥的方案,然而武田胜赖在亲信长坂钓闲斋、迹部大炊助的支持下,却在长筱以西的鸢之巢山等砦留下部分兵马,主力迎着织田、德川联军西进,直杀向设乐原。

设乐原北有太山,南有丰川,中夹宽为两公里的平地,织田军就在这一地域,凭藉浅浅的连子川,在西岸布阵。此外织田信长还在连子川岸边修建起数道防马栅——这种种布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大限度地削弱闻名天下的武田骑马武士的突击力。

为了引诱武田军出击,织田信长还考虑让重臣佐久间信盛前往诈降,而德川家臣酒井忠次则提出,派小股部队绕路奇袭鸢之巢山,定可解长筱之围。信长当时加以断然拒绝,至夜却突然密令酒井忠次率两千三河精兵,并己部五百铁炮手,趁夜色秘密南渡丰川,东进奇袭鸢之巢山。

战斗在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时展开,武田军利用骑兵优势,对织田和德川的设乐原阵地展开了汹涌的一波又一波的强大攻势。首先是左翼先锋、打着黑底白桔梗旗的山县昌景队攻击德川军,然后是中央先锋内藤昌丰队攻击织田军泷川一益部,右翼先锋马场信房队攻击织田军佐久间信盛部。

上述三支驻守在防马栅附近的联军长柄(长柄枪)部队一遭到武田军攻击,立刻收缩回防马栅后面。而几乎同时,预先布置在栅后的三千铁炮齐声鸣响,武田军先锋伤亡惨重,被迫退回,换由第二阵继续冲锋。同时,武田胜赖还命令山县队残部从连子川下游迂回到德川军侧面,杀入突出在防马栅外的德川先锋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与其弟治右卫门忠佐阵中。大久保兄弟英勇奋战,与武田军前后进退拉锯达九次之多。

武田军第二阵由武田胜赖的叔父逍遥轩信廉,以及小山田信茂等将统率,在连射的铁炮面前,同样铩羽而归。然后是第三阵,主力为上野国有“赤武者”之名的小幡队,大将小幡上总介信重身先士卒,却落得个中弹丧命的下场。德川军石川数正、榊原康政、内藤正成、本多忠胜等将率两千步兵趁势从防马栅内冲出,追杀残敌。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武田胜赖却仍旧执迷不悟,发动了第四次自杀性的进攻。第四阵由武田典厩信丰(武田信繁之子)等将统率,都穿黑甲,打着黑色旗帜——就在此时,传来了鸢之巢山被酒井忠次奇袭攻陷的消息。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激战,因为马场信房、内藤昌丰、穴山信君等名将的奋战,武田军已经突入织田、德川联军阵中,连续破坏了两道防马栅。但因为地面杂草丛生,坑洼不平,并且堆满了尸体,使他们很难快速集结力量,扩大战果。杀至下午一时左右,鸢之巢山失陷、后路被断的消息使武田军士气崩溃,名将山县昌景首先中弹战。

织田信长准确把握战机,命令全军从防马栅后杀出,开始最后的总突击,德川军也从侧面展开夹击攻势。武田氏名将纷纷倒在设乐原上,除小幡信重和山县昌景外,还包括横田备中守高松、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真田兵部昌辉、土屋右卫门昌次、高坂源五郎昌澄等数十人。

大败亏输的武田军向凤来寺方向奔逃,联军从后追杀,内藤昌丰于途中战。下午三时,马场信房亲率三十骑殿后,在猿之桥边目送武田胜赖安全离去后,自杀性突入敌阵,枪挑织田军四、五将下马,然后壮烈牺牲。

武田信玄毕生以顽强敢战的家臣团自傲,他曾经说过,坚城并不可恃,人才才是最重要的——“人是城,人是砦,人是垣”。经过长筱合战,武田氏无数名将战沙场,信玄亲手组建的家臣团濒临崩溃边缘,存者无不离心背德,甲斐武田氏就此日薄西山,逐渐走向灭亡。

●平安乐土

就在长筱合战的前一年(1574年),越前再起,织田信长所任命的守护代桂田长俊(前波吉继改名)遭到弑杀,凶手是同为降将的富田长繁和加贺一向一揆。加贺一向一揆曾长年与朝仓氏征战不休,因为旧仇甚于新恨,在织田信长对朝仓氏用兵的时候,加贺本愿寺就站在信长一边,从而于战后获得了在越前发展信徒的合法地位。因为桂田长俊在越前横征暴敛,越前九头龙川附近国人一揆和一向一揆蜂起,与富田长繁南北夹击,桂田长俊不敌败。

此时织田信长正在为武田胜赖而头疼,于是当富田长繁写信说自己并无叛意的时候,他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对方越前守护代的职衔。可惜长繁也同样不得人心,北陆一向宗总大将下间赖照和军师七里赖周趁机潜入越前,随即召集一向一揆十三万大军包围了长繁的本城府中。长繁出城逆击,大破敌军,但在追击过程中被不满的部下暗杀,一向一揆随即控制了整个越前国。

于是,在长筱击败武田胜赖以后,织田信长率军再征越前,朝仓氏旧臣纷纷响应,一路势如破竹,一向一揆势分崩离析,很快就遭受到大屠杀的凄惨命运。据说越前各一向宗寺院的主持都被织田军搜出处以磔刑,参与或被怀疑参与的百姓则全被斩首,前后杀三到四万人,越前几乎变成“血国”。

战后,织田信长增筑北之庄城,以重臣柴田胜家为城主,并将越前八个郡作为胜家的封地,剩余的大野郡封给金森长近和原长赖,府中周围两郡封给佐佐成政、前田利家和不破光治——人称“府中三人众”——作为胜家的与力(副手),全权委托北陆军事。

这是织田氏第一个军团——北陆军团——组建的开端,然而军团长柴田胜家所获得的权力并不完整,织田信长留下了九条法规来约束他的职权范围,胜家等人依旧牢固地置留在织田氏统一的政治结构中。这与旧时代的分封制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后来德川幕府在其基础上建立了完整的诸侯管理体制。

次年为天正四年(1576年),元月,织田信长命令丹羽长秀在近江国安土山上修筑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城堡,作为自己新的主城。这座安土城先后修建了三年,至天正七年(1579年)正月方才完工,它是织田氏政权的标志,也是“安土时代”名称的来源。

安土有“平安乐土”之意,安土城构造极其雄伟:城与丘陵东西相连,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岛上,三面围以湖水,因奥岛、伊崎岛而与琵琶湖分开,成为方圆二里许的内湖。城内分本丸、二丸,均建于中央丘陵之上,后面则为长方形的天守阁——信长改变了天守阁的旧名,而呼之为“天主台”。这与其说他是亲近天主教,不如说他是自命为日本的“天主”,将以此城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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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金业

又是清明。伴着飞飘的杨柳飞絮,在春的生意盎然里,我和爱人回到了村子的墓地里。几百公里的路,因为扫墓,路便显得不那么远。墓地经过 了整修,垒了围墙,种了树木。有些简陋的墓地,而今变得庄重规整了许多。日子富裕了,村人要将好日子与先人们一同分享。

鞭炮响起来,风卷着纸钱,缭绕着,飘摇,飘摇。

我的思绪也便随着这飘摇远去......

47年前的那天,走出家门的时候,感觉天气是晴朗的,太阳艳着,寒冷的空气里透着清新。

母亲叮嘱着,到了县里,别忘了把旧衣裳包好让人带回来。

父亲一直送我到胡同口,一直想听父亲说点啥,但没有,胡同深深,只有脚步声在有轻有重回响。

坐上姐夫的自行车后座,只见父亲向我扬了扬手,似乎要说啥,但仍然没有。寒风里,只有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黑棉袄的衣襟在飘荡。

摸了一下有些酸的鼻子,心想有了钱,该给父亲换个棉袄了。

伴我一起生活了19年的老房子渐行渐远,还有那个村庄。渐渐地连村庄也模糊于视线。家,我就这样离开了吗?

其实,曾经生活的这个家是我的姥姥家,而父亲自小生活的家距离这个家5里路,那是我的奶奶家,按家族的传续,我真正的老家应该在那里。

多年后忽然心血来潮,背着父亲回了趟真正的老家。翻过泛着霉味的家谱,走访了一些亲戚。我发现我的家族并不兴旺。从我儿子上溯5辈,除我的爷爷弟兄两个外,其余皆为单传。想来计划生育于我们家从清朝就开始了的。我甚至发现我和父亲有着很多的共同点。父亲是独子,我也是独子;父亲有继母,我也有继母;父亲一个儿子,我也一个儿子;父亲住了岳母家,我也住到了岳母家。这一发现使我惊诧不已。

但我还是比父亲幸运,我有3个姐姐,而父亲没有,连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父亲时常地感到孤独。他在后来的日记里说,小时候受了欺负,他没处求援,只得一个人跑到泊里,偷偷地哭一场。

爷爷家的村子不大,老宅隐在胡同里,3间瓦房,东西厢房,院内一棵石榴树。五爆发那年,奶奶先于爷爷6年去世。那一年,父亲4岁。10岁时,爷爷也离他而去。我对爷爷的印象,只是那张墙上的那张泛黄的照片,穿着棉袍的爷爷一脸严肃静静地看着我。

父亲是继母解氏和亲戚们拉扯大的,想象不出没有了父母的父亲是怎样孤独地捱过来的,父亲从没对我提起过那段 历史 。我问姐姐,姐姐们也不清楚。少言寡语的父亲总是这样,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

虽家境每况日下,爷爷还是把父亲送到那所叫焕新小学的学堂里,校舍在村西的二圣庙中,在神像的注视下,父亲于孔子牌位前行了大礼,开始读诗经孟子国文修身。

或许过于孤独,父亲把 情感 全部注入书中,父亲的书读得很好,字也写得很好。以至后来村里盖房上梁、过年的门对子,常常的有人求字。父亲那时还喜欢绘画,曾把学堂佛殿内墙壁上的画用煤油浸透的纸勾出轮廓,临下来画。

内向的父亲也有捣蛋的时候,上学时将人家的狗领回家,喂出了感情,牵着吓唬别人。

老屋里挂着几幅老照片,照片上父亲穿着西装,与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站在一起,无声地笑着,青春且帅气。照片下标着“美华照相”的字样。不能够想象印象中衰老懦弱的父亲当年会有那般的生气勃勃。

1929年正是军阀混战之时,盗匪四起,民不聊生。为避战乱,也为讨一生计,14岁的父亲只身来到了哈尔滨,在同乡开的杂货铺里当了学徒。而那张父亲保留下来的西装照片正是这一时期的记录。

父亲珍藏下这张照片,其实也珍藏下自己最好的年华。

那年秋天,发生了中东路事件,因事刚好在富锦的父亲目睹了苏联飞机的轮番轰炸,所幸父亲无事。

4年后,18岁的父亲与20岁的母亲结了婚。婚后第2年,父亲又去了东北,一去就是5年。5年里既受过老毛子的气,又挨过日本人的揍。在东北的日子里,他学会了自立,学会了记账,也学会了一手好算盘。

卢沟桥事变后的第2年,并没有挣下多少钱的父亲回到了老家。

我的姥姥家祖上家境殷实,其中一支曾成为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然而姥爷同样很早便离开了人世,姥姥一个人拉扯3个孩子,备受本家的冷眼和欺负,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舅舅早年去了上海,作了堂倌,25岁便去世了。

舅舅是活活累的,白天晚上端茶倒水,照看场子,一个乡下的孩子,不知道照料和保护自己。就这样了,尸首都没运回。黄县的男人大都不愿守在家中,都想到外面闯荡一番。舅舅就这样在上海。姥爷也是,他更早地在海参崴,和他一起同样没回来的还有几个黄县人。

待到母亲和姨姨也出嫁后,只剩下姥姥一个人。家里没有男人,地没法种,父母只好从奶奶家搬到姥姥家。高家成了外来户,父亲作了倒插门女婿。那一年,刚好日本鬼子投降。在有了大姐之后,二姐来到世上。

的炮声响起,原本想好好在家操持一下日子的父亲和村里其他青壮年一样,被征召入伍,来到部队。那一年,父亲32岁。两年后,父亲负伤回了家。至县民政还给他按月发伤残补助。家里没有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很难想象父亲穿军装会是什麽样子。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同样需要有文化的人。1948年便入了党的父亲先是在合作社、农业社,后来在大队当了会计。这会计一干就是30年。

那一个冬日,天有些阴冷,我来到了世上。这让急切盼望有个男孩的全家人格外兴奋了,就连已经卧床的姥姥也似乎可以爬起来抱我。

姥姥身体一直很好。有一次从没看过**的姥姥到小学看**,摔倒在学校门口。从此卧床不起。我的几个姐姐都是姥姥帮助照看大的,辛苦了一辈子的姥姥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回报。1959年她在老宅东间的土炕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年她84岁。

或许是姥姥的去世,又或是3年自然灾害的因素,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终于得了病,是肝病。这种病现在不算啥。但那时肚子都填不饱,看病根本无从谈起。记得我还到河沟里捉蝌蚪给母亲治病,不知哪里的偏方说那东西能治肝病。母亲终于撑不住了。我7岁那年,她离我们而去。

那一年,是1962年。自然灾害快要过去,好日子就要到来,可母亲竟熬不到那一天。我至今保存着母亲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我们姐弟四人站着,父亲和母亲坐在凳子上。母亲纨着簪,穿着大襟袄,高高瘦瘦的,样子有些疲倦。这是母亲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

母亲去世后,继母到了我们家。婚事是当大队书记的三舅介绍的,他说,高会计孩子多,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过活。继母没有父母,继母的哥哥是邻村的会计,他做主将妹妹嫁了过来,婚事很简单,继母将她家的东西搬了来,合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作为媒人的大队书记的做法。让一个男人去带4个孩子也着实为难父亲。

父亲长得瘦小,性格内向,话语极少,一辈子谨小慎微。从我记事起并不记得父亲和谁发过多大火。村里人提及父亲大都会说,那是个好人。在农村有这样的评价是不容易的,更何况父亲是住丈人家。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很忙,每天夜里回来都很晚。常常地,在如豆的油灯下,继母和姐姐织着渔网,我在看小人书。其实我们都期盼着过道里的脚步声。过道靠近房子,脚步声听得清楚。父亲的脚步特别,老远就能听得出来。听到脚步声我就去开街门,夜里的街门继母看得紧,天一擦黑就栓扣好。

父亲似乎有算不完的帐,打不完的算盘。每次我到大队部喊他回家吃饭,都见父亲戴着花镜,一页一页翻着那厚厚的账本,一边拨拉着算盘。身子弓桌上,虾米一般。

累是必然的,村子太大,有28个生产小队。小队多,大队的帐自然就多。父亲完全可以找人帮忙的,但父亲不愿找,宁愿一个人受累。

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从农业社到大队,经手的帐簿堆起来有房子高,却很少有错帐漏帐,他的帐如同他的为人,清清白白。至今知道的人提起父亲的帐,仍会伸大拇指,说老会计那帐很少有人做得出来了。

帐虽拢得好,却当不得饭吃。自打我记事起一直到当兵,印象中父亲就一直为如何填饱全家肚子发愁。

每每地,父亲蹲在圈墙上,瞅圈里饿得只剩下骨架子的猪,冒着的旱烟盘旋于父亲有些秃顶的头上,袅袅地发散于猪圈的棚顶。父亲多么期盼着那猪赶快长大,好卖几个钱,变成粮食,换做我们姐弟几个腹中的食物。

新粮下来之前的两三个月是最难熬的,父亲借了东家又借西家,对付着不让家里断顿。

偶尔做点面食,继母端到父亲面前,父亲用筷子嵌起来,瞧瞧我们几个,叹口气又放下。我们发现原本就不胖的父亲越来越瘦了。

那一日,在自留地挽辘轳,赤着上身的父亲吃力地用着力,根根肋骨暴露着。我想替父亲挽一会,父亲不让,说你还没长大。

终于有一天,父亲狠下了心让正读农中的三姐休了学。那时大姐已到上海谋生,二姐上了大学。三姐哭着回了家,从此没再进学校门。

我14岁正上初中时,父亲的继母去世了,解奶奶活到73岁,那时也算高寿。待到我上了高中,家里情况好了许多。二姐参加了工作,三姐也结了婚。似乎少了些压力的父亲却也没有歇息,开始忙乎着盖房子。房子地基刚垒好,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搬到厢房临时住的父亲急得不得了,望着漫天的大雨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子终于盖好了,父亲长舒了一口气。父亲挥一下手对我说,喏,这就是给你娶媳妇用的。

我望了望父亲,父亲明显地老了许多。

高中毕业后,父亲专门找人做了一副手推车架子,又买了个旧车轮安上。说,推吧,好好使。从此,我推着父亲做的小车,回村做了农民。

干了一年农活,那一年的冬天,正在泊里给麦子浇冬水的我听到了征兵的消息。晚饭时,边喝着稀饭,我试探着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吭气,全家也都不说话,只听见“呼啦呼啦”喝稀饭的声音。

第2天,父亲问我,说你想好了吗?我点点头。父亲再也没有说啥。

那时的我,正满脑子憧憬着梦境,全然没顾及父亲的想法。其实父亲那时未必多么想让我当兵,毕竟3个姐姐都出嫁了,毕竟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儿子,而且,还刚给我盖好房子,下一步就张罗着找媳妇了。养儿防老,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父母年龄已经大了。

然而我却一味地向往着那绿色的军装,甚至痴迷地直接找到接兵的人,信誓旦旦地强烈要求。我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心仪已久的军装。那几天,我感到天格外得蓝,心情格外得愉快。

到县武装部报到的头一天,父亲没让我下地干活,他也破天荒地没去大队上班,继母赶了面条,全家人坐一起吃了顿面条。我注意到那面条父亲并没有吃多少,他捧着碗,从碗上方静静地看着我。透过面条的热气,我注意到了父亲的眼神里聚集了许多的内容。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我当兵的事,父亲几乎求过所有的村干部,父亲对他们说,这孩子命苦,或许到部队会好一些。

我们那批兵大队每人赠送了一个笔记本,里面有红灯记剧照插图。扉页上有父亲代表村里写的毛笔字: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紧跟毛主席,永远干革命。本子很小,纸张也很粗糙。这本子我一直舍不得用,一直珍藏到至今。

当兵后的第3年,父亲来到了部队,是因为有病来的。父亲的右腿腿肚子明显肿了许多,每到晚上就痛得厉害。我领他到医院,医生说是脉管炎,给了药洗和吃。

从医院坐公交车回来,下车时父亲对我说钱不见了。我问多少钱?父亲说5块。为这5块钱父亲懊恼了半天,说多少天都挣不回5块钱,就这么让我给扔了。

那天夜里,我和父亲睡在一个屋里。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腿上动。睁开眼,见是父亲在摸我的腿,轻轻地、轻轻地。一下又一下。顿时一股热流涌遍我的全身,我佯作不知,任父亲在那里抚摩。眼角里却溢满了泪水。我的父亲,我沉默寡语的父亲。您的爱其实都在您的心底,从来不去做更多的表白。

父亲在老家盖的房子并没有如父亲所愿,做我的新房。我在省城找了对象。

婚礼是在老家举行的。那一天从省城往老家赶,车太慢,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10个小时,到家时天已全黑。父亲把村里长辈和干部邀到家里,已经在炕上坐下。父亲高兴地招呼着,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晚到而责备我们。第2天的婚宴,来了许多的乡亲,并不喝酒的父亲那天竟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子生下来时我正在西安军校学习,妻子回老家生的孩子。父亲早早就给自己的孙子起好了名字,如果男孩,叫个啥;如果女孩叫个啥。父亲回了自己的老家,查了家谱,问清了以后的几代传续的辈分。儿子出生那天,父亲买了一大包糖,逢人就给,高兴地合不拢嘴。因为高家从此又有了继承人。

其后几年,父亲来过省城几次,也到姐姐们家里住过,但住得时间最长的还是老家。他习惯了老家的环境,在城里熟人少,他觉得憋屈。

父亲越来越显得老了。1988年夏天,三姐打电报到部队,让我回去。我不知就里,立马赶回家中。只见父亲坐在炕上,身体有些虚弱。继母一个劲地埋怨父亲,说没什么大事,孩子这么忙,让孩子跑这么远回来。原来父亲腿脚不利索,摔倒在路上。

我不敢大意,和三姐商量让父亲住到三姐家里。老人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还真不行。

两年后的冬天,继母因病在烟台去世。我到了烟台,淑妍姐告诉我,继母去世前还望着窗外,想见父亲一面。父亲从北京回烟台,到殡仪馆见了继母最后一面。父亲后来对我说,你妈妈很安详,跟生前没什么两样。父亲和继母相依为命了28年。继母走在了父亲前面。

我端着继母的骨灰盒回到老家。继母葬在东河边,父亲其后到继母坟上去了好几次。

三姐夫是工厂的电工,对电器修理内行,后来辞职专修电机。他人勤快,对父亲也挺好。然而好人并非人人长命。1992年春节刚过,一辆 汽车 与正骑着摩托车的他撞个正着,当场停止呼吸。

三姐夫出事时父亲正在上海大姐家,全家人都瞒着不告诉父亲。直到五一时父亲到济南,我才按统一好的口径把此事对父亲说了。父亲半天没有吭气。我见父亲的眼里又多了一些浑浊。

打那以后,父亲哪里也不去了。他常常的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三姐家门口,在阳光里眯着眼望那街上过往的行人。有人与打招呼他迟钝地应着。

那时,每逢春节我们必定要回老家过年,天再冷、路上再难走也要回去。父亲在,老家就是一根无形的绳子,系着我们的牵挂。

初一起床,第一件事是给父亲拜年。父亲早已起床,穿着新衣坐在炕沿,等着我们去。拜了年,父亲告诉我们应该到哪些长辈家里去,去年哪些人家的晚辈来给他拜过年了。于是我和儿子按父亲所说,一家一家地跑,丝毫不敢马虎。

父亲一生节俭,舍不得花钱。我们姐弟给他的钱他都存着,要紧时才拿出来花点。他烟抽得厉害,一直抽自家种的旱烟,后来不种烟了,就抽极便宜的纸烟。我们几个孝敬他的好烟他都拿去换了便宜的烟,说那烟抽着没劲。不过瘾。

他喜欢写日记。我看过父亲的日记。一如他当会计时的流水帐,一清二楚,寡淡无味。家中的大小事情,时间人物地点皆有,只是没有细节。父亲的日记没有秘密,什么人都可以看。只有父亲的内心深深地藏于心底,任谁也无法窥视。父亲一生的苦难只有他一个人承受,不让别人分担一点。

转眼到了父亲85岁生日。父亲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一,天气正热。那一年我们和三姐全家一块给父亲过了一次生日。父亲腿不好,走不远,我们在村里的饭店里要了那小饭店最高价钱的一桌饭,那顿饭只花了300块钱。父亲觉得有些奢侈。

那天父亲很高兴,吃了一些海鲜、排骨,喝了一点红酒。

谁知那却是父亲的最后一次生日。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给父亲祝寿了。

2000年春节,已经连续回家过了好几个春节的我们,本来想在济南休息一下的。不知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定。我对妻子说,咱今年春节啥都别干,就是回家,一定要回去。其实春节过后我要到空军指挥学院学习的,通知已经接到了。

那年春节父亲精神特别好。历来少言寡语的父亲让我坐到炕上,用被子盖着腿,给我说了很多话。父亲详细地告诉我高家的家史,老爷爷、爷爷、叔伯大爷,并让我把家谱记好。还告诉咱家欠谁什么东西,父债子还,祖祖辈辈都这样的。他拿出了两个红漆木托盘,父亲对我说,儿子我挺对不住你的,什么都没给你留下。就给你这两个盘子吧,这是高家的东西,你拿着作个念想。

父亲还找出了两本书,一本是《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是《联林珍奇》。让我交给儿子。说这是专门给孙子买的,让他好好读书,没有知识干什么都不成的。

在冬日里的阳光下,我们全家在院子里合了影,父亲清癯的脸上透着笑意。

因为要赶回去上班,初六我们就回了济南。正月十一早晨,三姐突然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正在抢救,医院报了病危。我立时有些发懵,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立马就病危?

请了假,驱车往回赶,一路上做着各种猜想。车到潍坊,同学来了电话,电话里带着哭音,说大爷已经不行了,你别着急,路上慢慢走。

立刻眼泪淌了下来。一路上酸楚陪伴着我。我没有了父亲。

终于到家了。院子里都是人。来吊唁的乡亲们络绎不绝。父亲的遗体放在正间的木床上。有供品摆着。燃着的油灯和香发着幽幽的光。父亲躺着,静静地,一动不动,面色安详,如睡了一般。

立时我泪如泉涌,跪在地上。父亲,儿子不孝,未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三姐告诉我,父亲夜里起来解手,摔了一交,觉得不好,立刻送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很快的,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明白,父亲该说的话春节时已经说过了。父亲有预感的,不然不会有春节的那些事情。我也有预感,不然不会坚决的回家。这会是父子间的一种感应吗?冥冥之中谁也说不清楚。

我们把父亲和生母、继母葬到了一起,太阳艳艳地洒在坟头的新土上。初春的风有些冷,燃烧的纸钱飘着散在空中。河堤长长,野草萋萋,想来父亲在此该不会寂寞。

父亲是善终,没有痛苦,也没带累儿女。他活了86岁,算是高家家族中长寿的一位了。

父亲的日记记到去世的前一天:2月14日。正月初十。星期一。天气多云。丽的工友起来吃早饭。

丽是三姐的二女儿。丽的工友那一天住在三姐家里。这件事也被父亲记下来了。

从家里走时,我带走了父亲所有的日记本和所有的父亲保留下来的信件。我觉得父亲给我们留下来的最宝贵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一颗善良的心,一个诚挚的品德,不事张扬但却坚韧的意志。

常常地看到父亲的字,便如同见到了父亲。我在同父亲说着悄悄话。我告诉父亲我们都挺好,让他千万别挂念。我还告诉父亲,我们知道应当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做事。这些,都是这么多年从老父亲的潜移默化中得到的,这一笔财富。比什么都要重要。

父亲,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刚好107岁。权将此文作为儿子对您的深切纪念。我把它写好,烧掉,在您的耳边轻轻地轻轻地述说......

作者简介:高金业,笔名碧古轩主人。山东龙口人。1973年入伍,在空军部队工作30余年,长期从事政治工作,曾任空军机关处长、空军某航空学院政治委员,空军大校军衔。后转业山东省直机关工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诗歌等各种文学作品数百篇。中、短篇小说集《真情》被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作品被收入《飞向极顶》、《绽放的军花》、《军魂》、《胶东亲情散文选》、《母亲的力量》、《庚子战疫》等书中。长篇纪实文学《北方之鹰》刊于《时代文学》,被青岛出版社出版,并被“齐鲁晚报”连载,该作品获山东省纪念抗战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一等奖。出版有《胶东散文十二家高金业卷》。作品曾多次获文学期刊及文学网站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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